福建监狱恢复性司法的探索与实践

　　走过陈旧的廊桥，在村支书的带领下，泉州监狱民警们来到了受害者家属杨父家。随意用水泥堆砌起坡路，长满青苔，一串小小的红灯笼更显得朱红的门柱黯淡斑驳，门檐孤零零一张“四季平安”的横幅，似乎是这户人家唯一的新春祈愿。

　　2024年1月15日，民警驱车前往1400公里外的贵州省，将罪犯张某及其家属筹集的部分赔偿金交到杨父手中。近年来，福建监狱积极开展恢复性司法活动，鼓励罪犯用劳动奖励所得履行财产性判项，争取受害者谅解，促进矛盾纠纷化解，增强监狱执法社会效果。“没想到，你们真的来了！”

一封告别世界的遗书

　　2018年，“三进宫”的张某转调至泉州监狱，没有尽头的牢狱生活，让其几乎丧失希望，抗拒改造、破坏监管秩序、动手殴打他犯，甚至写下遗书，企图自杀。

　　“老天都不愿意原谅我了，我还怎么有脸活着”“一家人为了我在外奔走还债，我就是一个累赘”……回想一幕幕，女友失望的表情、亲人指责的声音、父母担忧的泪水，团团黑雾在张某心底弥漫。

　　定期召开张某改造研讨会、翻阅每一份相关档案、多次开展谈心谈话、细心观察其言行举止……监狱抽调民警成立攻坚小组，通过研判分析，制定家人亲情帮教、文化知识教育、劳动技能培训等多种改造方案，民警努力挖掘张某内心，帮其找到那根“稻草”。“何必悔上加悔？你只想着自己一死百了，可曾考虑过父母亲人的感受？”听着民警的分析，张某恍然大悟，很是惭愧。

　　意识到错误的张某，再次振作了起来。在民警的帮助和指导下，他参加“夜值星”等劳动改造活动、报名各类文体技能比赛。一开始，张某冲着奖品，什么项目都参加，但收获甚少。“失败乃成功之母，吸取教训，总结经验，争取下次再前进一名。”民警的鼓励支撑着张某继续前行，渐渐地，他找到了自己擅长的比赛，如愿获得洗发水、牙膏、零食等日常用品，节省了生活开支。

　　“爸，我现在攒了点钱，不用再寄生活费了，你们自己留着用。”通过亲情电话、家书、会见等方式，张某和家人的关系日渐回暖，“谢谢你们，要不是你们开导他，他这辈子都拗不过来。”会见日上，张某家人红着眼睛，向民警连连道谢。“现在，张某比以前更加自信，遇事也懂得冷静思考。”民警表示，有了生活的奔头后，张某开始尝试加入兴趣小组，学习新的技能。

　　“我也想申请减刑。”在监狱长接待日，张某小心翼翼地询问道，“但我该怎么做？”2021年，减刑假释实质化审理意见出台，要求对财产性判项执行情况加强审理。

　　近14万元的赔偿款，便是张某面临的第一个难题。“2012年，张某因故意伤害罪，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，及赔偿金20多万元。”民警解释道，当时张某家里也十分困难，父母年迈，只有一个哥哥支撑着。审判阶段，张某一家人东拼西凑，才勉强赔付杨父7万元。

　　张某将此事告知父母后，电话那头沉默了些许，“儿啊，这是好事，你好好改造，这钱，你不要担心。”尽管有父亲打的包票，但张某明白，14万对家里来说并不是一笔小数目，自己更要加倍投入改造，获取更多奖励。

一次接力传话的约定

　　受害者杨某一家来自贵州大山深处的苗寨，母亲病逝、弟弟年幼，他放弃学习，和父亲分担重担。杨某出事后，没多久，弟弟也辍学外出，而后失联了。得知杨父生活情况后，张某非常自责懊恼，“造成这样的后果，都是我的错。不管他原不原谅我，这笔钱一定要赔给他，让其有所依靠。”

　　如何联系上杨父？第二个难题摆在了张某家属面前，也摆在了民警面前。“我们先是从法院入手，通过法院拨打电话联系杨父。”但事情并没有预想中的顺利，“后面，我们用监区办公电话拨打、民警手机拨打，只接通了几回。杨父一直不相信我们说的话。”

　　几经辗转，终于有所收获。在杨父所在地的村派出所所长和村支书的相助下，泉州监狱民警和杨父“对话”了。在消息传递回来的时候，民警们松了口气，“半年，打了上百个电话，我们自己都快坚持不下去了，也动摇过。我们真的能说服杨父，给杀子仇人张某一个赎罪的机会吗？”

　　为了让杨父感受到张某家人的诚意及张某真诚的忏悔，泉州监狱民警召开专题研讨会，拟定会见方案：派出民警工作组远赴贵州，前往杨父家与其就罪犯张某履行赔偿方式、方法等事宜进行协商，邀请其参加张某的提请减刑听证会。“听证会上，受害者家属既能全面了解罪犯服刑期间的所有表现，也能亲耳听到他们的忏悔，亲眼见到他们的现状。是否给予减刑，我们要充分尊重受害者家属的意愿。”

一场跨越千里的见面

　　一路上，民警不免忐忑紧张。杨父愿意参加听证会吗？会将他们赶出家门吗？这次见面能顺利吗？……抵达村庄后，民警们与派出所所长、村支书简单了解情况，一起前往杨父家。

　　“杨某和弟弟，打小就聪明懂事。年年拿奖状，老师家访也都是夸奖。”讲起杨某，杨父语气平淡。“我们设想过各种情况，悲痛的、愤怒的、激动的，没料到，他却如此平静。”民警事后回忆起现场，无不感叹杨父的处事态度——既然法律已经惩罚他了，他也意识到错误，积极作出补偿，那就不要再让两个家庭陷入更深的泥潭中。

　　交流中，民警和杨父表明来意，“他在监狱里的表现怎么样？”“这次，我们就是想接您去实地走走，看看他的改造情况。”收拾了简单行李，在村支书的陪同下，2024年1月17日，杨父和民警启程前往泉州。路上，杨父很是沉默，偶尔几句话，让民警发现那份伤痛其实仍深埋心底。

　　1月18日，泉州监狱协调原审法院龙岩市中院执行局，到监狱为办理赔偿及双方和解事宜。在法官的主持下，杨某收到张某通过劳动积攒和家人资助的全部赔偿款。

　　1月19日，张某提请减刑听证会在泉州监狱召开。这是福建省首次有受害者家属参加的听证会。听证会现场邀请人大代表、大学教授、律师等3人作为听证员，参与公开听证评议。泉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审判监督庭、泉州市人民检察院第五检察部领导、福建省监狱管理局相关处室领导、福建省内其他监狱单位刑罚执行部门领导旁听指导。

　　“受害者家属，借此机会，我真诚地向你道歉。无论您是否愿意原谅我，都希望您能给我个机会，让我用力所能及的行动，尽可能补偿我对您造成的伤害。”这天，张某终于说出了十多年来的内心煎熬。面对杨父，他哽咽着跪下，忏悔自己冲动的行为。“时间过去这么久了，现在张某能够真心悔过，我也就原谅他了。”了解了张某服刑改造的情况，看到张某诚恳的态度，杨父表示，“自此，我们的事情已经结束了，你要好好改造。现在国家政策都很好，希望你能过上新的人生，不要再错了。”

　　“没想到，监狱会把受害者家属接到现场，这样尽职尽责，让我很是感动。今天的听证会现场有不少尚未履行全部财产性判项的罪犯，这对他们具有教育意义，进一步强化他们的认罪悔罪感，也教育引导广大罪犯积极履行财产性判项，找到服刑改造的正确方向。”驻监检察室主任陈烨阳表示。在现场，听证员华侨大学吴情树教授也对泉州监狱严格执行刑罚，认真践行“惩罚与改造相结合，以改造人为宗旨”的工作方针予以肯定。

　　“罪犯张某自无期徒刑服刑以来，积极参加劳动改造和教育改造，其有违规行为，经教育后能改正错误，并能积极履行财产刑，获得被害人家属谅解，确有悔改表现，依法可予以减刑。”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审监庭副庭长林庆高表示，张某的整体表现符合减刑条件。5月24日，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对该案作出减刑裁定。

　　后记：

　　什么是恢复性司法实践活动？在监狱教育改造工作中，恢复性司法实践活动是促使各类刑事案件的当事人（罪犯、被害人等）在司法机关等部门的参与下，建立一种对话、协商关系，以罪犯主动承担责任、真诚悔罪、请求谅解、达成和解等方式，最大限度地兼顾各方利益，弥补犯罪造成的实际损失，修复犯罪受损的社会关系，实现办理一个案件、挽救一个家庭、教育一群罪犯，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义。

　　多年来，福建监狱坚持“惩罚与改造相结合，以改造人为宗旨”的监狱工作方针，把认罪悔罪作为罪犯教育改造的目标。为让减刑假释案件达到政治效果、法律效果和社会效果相统一，福建省监狱管理局探索鼓励罪犯主动承担责任、履行民事赔偿，不断加强刑罚执行工作，将实质化审查延伸到监狱之外，将罪犯认罪悔罪综合评价机制“穿透纸面”，用积极赔偿被害人的实际行动，用努力弥合被犯罪行为伤害的社会关系的实际行动，用真心、诚恳的悔罪态度取得谅解，维护人民群众的权益。

　　本篇重刑罪犯张某提请减刑案件，是加强减刑假释案件实质化审理的典型案例之一。2024年5月20日至22日，福建省监狱管理局就此案在泉州举办减刑假释、暂予监外执行案件评析会暨减刑庭审现场观摩活动。与会人员“沉浸式”现场感受了法庭调查、举证、质证、陈述、总结等环节，并在会后听取了泉州监狱关于开展恢复性司法活动的情况和做法，进一步加深了对减刑案件实质化审理的理解和认识，坚定了开展恢复性司法活动的信心和决心。

（谢伟英 陈晓蓉 苏文锋 杨小黑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