救赎
来源:福建省监狱管理局 时间:2025-06-09 10:53

(以下故事为民警结合工作经历改编创作)

  

  “方子琼,会见。”“是叫我吗?!”听到伍管教的点名,罪犯方子琼愣了一下,整整六年九个月,数百个会见日,通往会见中心那道铁门就从来没有为他开启过。

  他迟疑地回了回头,望向门口站着的伍管教,眼神空洞而错愕,仿佛在用力确认一个与他无关的幻听:“伍管教,是……是在叫我吗?”声音低沉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。

  “是的,抓紧准备一下。”再次确认无误后,方子琼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,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欣喜。三步并两步飞奔至洗漱台,草草地洗了把脸,还来不及擦,就匆匆用带水的手捋了捋衣裳冲出了监舍。

  通往会见中心的路不足百米,在方子琼看来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漫长,激动、不解、担忧、忐忑,种种情绪就像层层叠叠的波浪在心中翻滚,是妈妈,还是……?进入会见中心那一刻,方子琼迟疑了,这是他离高墙之外最近的一次。他按照指示走向五号窗口,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,又像是拖着无形的镣铐,隔着厚厚的、布满指痕的玻璃,他抬起了头。

  “怎么是她?”方子琼一愣,僵在原地,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,无法呼吸动弹,仿佛刹那间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了!那张脸——无数次在噩梦中扭曲、哭泣、向他索命的脸,此刻竟如此真实、如此苍老、如此平静地出现在眼前!

  “是马阿姨!”方子琼的心脏猛地一沉,随即疯狂擂动,撞击着肋骨。时间仿佛被冻结在方寸之间,巨大的恐惧和愧疚瞬间将他淹没,以至于几乎想转身逃离这令人窒息却又未知的“审判”。

  “方子琼,坐下。”民警浑厚有力的声音,把他从一阵幻想中拉回到现实。

  此时的方子琼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眼前的一切,马阿姨是自己最怕见到也是最愧对的人。如果不是因为自己,这位马阿姨应该有一个很幸福的家;如果不是因为自己,眼前的马阿姨不可能这么憔悴。六年前那个场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,一个少年被自己意外捅伤后倒在血泊中,马阿姨撕心裂肺的呼喊响彻夜空。多少个夜晚它就像是一个魔咒搅得他心神不宁,挥之不去的愧疚、悔恨和伤痛让他胸口不止一次钻心地疼。

  他怯生生地拿起电话,欲言又止,迟迟不敢开口。

  “子琼……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,温和而沙哑,带着一种他早已经遗忘的属于“家”的语调“这么多年在里面……还好吗?平常……累不累?饭吃得惯吗?”每一个字,都像一颗烧得滚烫的石头,在方子琼那冻结的心湖上激起阵阵涟漪。一股又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从心底最深处涌起,不停地撞击着泪腺,直冲鼻腔和眼眶。

  他死死咬住下唇,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。这问候太温柔了,温柔得像一把钝了的刀,一次又一次割开他那早已结痂的罪孽。“我一个令世人痛恶的人怎么配?怎么配再沾上一点点人间的温暖?”这念头像毒蛇般噬咬着方子琼,他只能紧紧攥着听筒,喉咙里滚出一个克制已久的、模糊不清的“嗯……”,始终抬不起的头埋得更低,几乎要撞上冰冷的台面。

  “子琼,抬头让马阿姨看看,看看是瘦了还是胖了?”

  方子琼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,两千多个日日夜夜,无数次的忏悔,瞬间令他无地自容!只见他缓缓抬起头,说出了那句深埋心底六年的话:“马阿姨,对不起。我……”

  还没等方子琼说完,马阿姨打断说道:“别说了,都过去了。孩子,你还年轻,还有希望,在里面要好好改造,出来要做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。明白吗?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和我说,好吗?”

  “阿姨,我……”方子琼终于忍不住,眼泪夺眶而出。

  “孩子,别哭了,阿姨我还有话和你说。”马阿姨安慰道。

  方子琼一边擦拭着泪水,一边调整着自己的情绪。

  “子琼!”马阿姨的声音哽咽了,“你妈妈她这些年,把自己熬干了。天不亮就钻进菜地,手指常年泡在泥水里,冻得裂开一道道血口子。上午卖完那些蔫巴巴的菜,下午就去建筑工地,肩膀被扁担磨得……唉!紫黑紫黑的,还透着血,旧痂叠着新伤。晚上,又要赶着去酒楼洗盘子,泡在油腻的洗碗水里,一双手皱得都不像样了。”电话那头传来刻意压制的抽泣,“后来,你妈妈她查出来是肝癌晚期。她……她舍不得钱啊!孩子,你妈疼得整晚整晚都睡不着,蜷缩在床上,就灌一碗滚烫的开水压着,实在撑不住了才吃一片止痛药。就去年十月,走的前几天晚上我去看她,她还佝偻着身子,一点一点地整理白天捡回来的废纸壳和塑料瓶。说这点还能换几个钱,给你存着……”说完这些,马阿姨已泣不成声。那描述的画面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方子琼的心上。

  马阿姨稍稍恢复了一下情绪,继续说道:“你妈妈每天都会抽空到我那,希望我能够原谅你。刚开始我真的无法接受,但相处久了,慢慢的我也想开了,毕竟都是母亲,你们都是我们身上掉下的肉,谁又愿意发生这样的事呢?一切的罪过就让时间慢慢去抚平吧!孩子,你妈妈很爱你,也很想你,但是为了省钱,一直都没有来看过你,希望你能够理解。她走得很安详,后事也办得很体面。她没有留下什么东西,只留了一封信,我让警官拿给你,你好好看看。”

  只见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、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信纸,连同一本薄薄的、颜色暗淡的红色存折,被民警从会见室的那头传递至方子琼手里。方子琼的手抖得更加厉害,几乎接不住。他的指尖触碰到信封上那行歪歪扭扭却又无比熟悉的字——“吾儿子琼启”。这五个字,像带着母亲指尖的温度,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防线。他猛地将信封死死按在心口,仿佛想将它揉进每一根神经,每一块血肉里!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,汹涌而出,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粗糙的信封上,迅速晕成一片片深色的、绝望的印记,像一个个无法愈合的伤口。他徒劳地用衣袖一遍又一遍擦拭,衣袖湿透了,字迹却越发模糊,就像母亲的身影正在这泪水中一点一点消散一样。他抖索着,近乎粗暴地撕开信封。信纸展开,母亲的气息似乎又扑面而来——那上面每一笔每一划都显得那么用力,透着一股强撑的虚弱,却字字句句浸润着久违的、无处安放的母爱。

   

  琼儿:

  在里面还好吗?有受苦吗?妈这心里啊!从你出事那天起,就没有一天安生过,无时无刻不在想你。是妈没用,没能去看你一眼,别怪妈,好吗?妈得拼命,得替你赎罪啊!

  琼儿,你从小就很懂事,很听话。还记得小时候隔壁家的刘婶吗?给了你一个馒头,你小手捧着跑回来,非要掰一半给妈,看着我吃你才愿意吃。多好的孩子啊!这次,妈不怪你。妈就想用我这把老骨头,多挣一分是一分,多还一点是一点。妈这身子骨不争气了,一天不如一天。恐怕是等不到我儿出来的那一天了,这信和存折,妈先给你备下了。存折里有六万三千五百块,是妈这么些年一点一点攒下的干净钱。你出来省着点花,要是妈不在了,儿啊!你得吸取教训,靠自己立住了!妈对不住你,没把你管好教好,让你走了歪路,一想到这,妈心里就像刀绞一样。

  琼儿,还记得马阿姨吗?妈天天都去陪她说话,帮她择菜,跟她一块散步。她心善,慢慢地原谅咱们了。妈这心里头的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。我生病那阵子,都是你马阿姨给我端水送药,守着我、陪着我。琼啊!出来一定要记得你马阿姨的好!记得咱家欠人家的情!用一辈子去还!去报答!去感恩!懂吗?妈嘴笨,说不好,更写不好。妈就盼着你能懂妈的苦心,能替妈妈把这没尽完的心接着尽下去。

  琼儿,妈妈爱你。

   

  “妈——!”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呼喊猛地从方子琼胸腔深处炸裂出来!他再也支撑不住,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会见台上,肩膀剧烈地抽搐着。颤抖的手紧紧攥着那薄薄的信纸,用尽全力拾缀起母亲最后的气息,一次又一次捶打着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胸膛,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会见室里回荡。眼泪不再是流淌,而是决堤的洪水冲刷着脸颊,滴落在信纸上、存折上,还有那冰冷的地面上。那不是悲伤,那是被生生剜去心脏的剧痛,是迟到的孝心化作的滔天悔恨,几乎要将他溺亡。那本小小的红色存折,此刻重逾千斤,每一页每一字都浸透着母亲的血汗和无声的呜咽。

  ……

  “子琼,时间快到了,让阿姨再和你说两句。”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孩子伤心欲绝,马阿姨忍不住喊道。悲痛不已的方子琼缓缓拿起电话,哭得红肿的眼睛让人看了无比揪心。

  马阿姨擦了擦眼角,用几乎最大分贝的声音呼喊道:“子琼,妈妈走了,不要伤心,她永远留在你和阿姨的心中。你一定要好好改造,争取早日出来。记住了,有什么事可以写信或打电话告诉我,好吗?地址和电话我都给警官了。阿姨这次来看你以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了。保持联系好吗?孩子!照顾好自己!阿姨走了!”

  就在马阿姨准备结束这耗尽心力却饱含深意的会见时。

  “马阿姨,等等!”方子琼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响起。

  只见方子琼没有任何犹豫,猛地从凳子上弹起,踉跄着向后退开三步,每一步都踏得执着而坚定,仿佛要踏碎过去那个不分善恶、吊儿郎当的自己。紧接着,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下,他“噗通”一声双膝重重砸向坚硬而冰冷的地面!那声音厚重而震撼,清晰地在会见室里炸开。他挺直脊梁,然后深深地、庄重地俯下身去,额头对着玻璃那头的马阿姨,一次、两次、三次——每一次叩首都带着全身的重量,撞击出沉闷而清晰的回响,如同灵魂深处最真挚的忏悔和最卑微的祈求。

  抬起头时,方子琼的额头已是一片红晕。带着血泪的灼热,带着新生的渴望,狠狠砸进马阿姨的心底,也狠狠砸进现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。

  整个会见室陷入一片死寂,只有方子琼如同野兽般的呜咽和马阿姨心碎的呼唤。几个背手跨立的民警看到此情此景,悄然别开了脸,喉结处无声地滚动着,那厚重的墙壁似乎也隔绝不了这穿透灵魂的呼喊与泪水。

  方子琼依旧跪在那里,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,肩膀剧烈地耸动。那封被泪水浸透、字迹模糊的家书,被他死死按在心口,紧贴着母亲留下的存折。而玻璃的那一边,一只苍老的手正透着无法逾越的屏障,一遍又一遍徒劳而温柔地做着擦拭泪水和抚摸脸颊的动作。

  救赎,或许就是在灵魂坠入永夜时,那道穿越仇恨,不顾一切拥抱你的微光。

  新生,或许就是从这用忏悔和宽恕浇灌的、沾满血泪的尘埃里,挣扎着挺起的那一株嫩芽。

  沉重的铁门外,一缕缕温暖柔和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走廊,在地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。

来源 | 翔安监狱

作者 | 伍传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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